《寻踪》——格绒追美微小说系列之一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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起初,父亲只是机械地追踪足迹而寻找到失踪的牲畜的。

渐渐地,父亲拥有了更大的能力。这个能力包括在足迹消失的地方,父亲翕动鼻翼,四处闻嗅,便能依凭牲口留下的体味,飘散在周围的气味形成的氛围等,在不远的地方,能迅速地接续上牲口的足迹。不止如此,当父亲对村庄周围的整个森林全然熟悉之后 ,每当父亲蹲下或弯腰寻找蹄印时,那些青㭎树、松树、杜鹃的枝芽都装作有风刮来,随风摆动的样子,把父亲引向他刚才忽略的地方,有时扬起的枝条在父亲脸上轻轻刮擦一下,或者,父亲就要忽略掠过时,狠狠地扯住父亲的衣襟,于是,父亲锐利如鹰的眼,便找到了足迹,父亲就能甪循着足迹而上,继续他的寻踪道路了。无论失踪的牲畜翻过了几重山峦,穿行了几片密林,父亲总有办法找回失踪的家畜。当然,最大的困难是,牲口趟河而过,或者踩踏腐殖叶极厚的密林时,足迹便完全消失了,于是,父亲陷入了十分尴尬的境地。他长久地被困在那儿,像是盲眼的苍蝇。流水把曾轻触水面的印迹带走了,如同花朵的装饰带去了远方,当然,水底乱石上的印迹还能保存片刻,但也很快也被流水中的泥沙淹没了,连飘浮在周围的气味都被水汽和拂动的空气完全吞噬了。如果那时候父亲祈祷,向山神或精灵水怪求助,心中的另一只眼也许能够看到隐约的踪迹。然而,父亲几乎是个唯物主义者。他不太擅长向神灵精怪求助,也许这与他当了村主任有关,他关闭了心的另一重隐秘大门。高原的阳光透亮。当他长久陷入无助之后,他长叹一气,然后坐下来放松身心,仰面对着阳光,让阳光刷刷地流淌,父亲用双手像抹酥油一般,从上向下,搓揉面孔,将阳光浸透到脸颊之下、眼睛里,再慢慢渗进心底。浓郁的洁净的氧气把肺叶涨满了,耳朵里也涌上各种声音。这时,父亲昂头眺望时,总会有更大的惊喜猝然降临。他又找到了走出困境的法子。

当父亲追踪足迹的能力在家里屡试不爽之后,村里跑来找父亲帮忙的人越来越多。而父亲不负所望,总是能轻易地找回失踪的黄牛、牦牛、马、犏奶牛,乃至足印很小的绵羊、山羊、土猪。最初那些人家只是口头感谢。父亲也很乐意地答应。当这样的事情越来越多没有穷尽之后,父亲心里生起愤闷之情:凭什么我无偿地助人为乐呢?我累得要死,你连请我进屋喝茶的热情都没有。至少我的靴子也磨损不少嘛。

有几次,父亲仍旧在别人最初看见牲口的地方开始寻踪觅迹,然后在不远处的山林将牲口找了回来。有些牲口走得太远了,父亲干脆折身而回,不再翻山越岭地去寻找了。

“阿列,你这么出色的寻踪能力,谁教你的啊?”

父亲只是笑笑。父亲想:这需要教吗?你用心观察自然就会了。

“阿列,你这么好的生意,为什么不做呢?”

“什么生意?”

“人家求你,你帮忙找回。这不是生意是什么?”

“噢。”父亲恍然大悟,心想:这我可没想到呢。

被那人点拨之后,有村人前来求助,父亲也上山寻找。但是父亲故意空手而回。有了几次之后,村人像是得到了某种启悟似的,只要父亲吆回牲口,那户人家必定上门感谢:提着一壶青稞酒,一叉猪肉,或者一饼酥油、新鲜奶酪,等等。

自然的,父亲开始把这个当作一门真正的生意来做。只是不开口说出具体的报酬数量。总之,必须要酬谢才行。

从父亲追踪寻迹的本领里受到启示,作为长子的我推开了另一重生活之门的观察之路。阳光是有印迹的,风是有印迹的。阳光的印迹在大地的温暖之气里,在万物的生长之中;风的印迹在植物的摇摆里,在翻波涌浪的绿涛中,如同水面渐自扩散的涟漪。人心也是有印迹的,从眼里泄露,从脸红筋胀的样子上暴露心性的巨大波动;梦也是心的另一重隐秘之地。声音是有印迹的,从遥远的地方飘来,穿过耳膜,再向着远方渐渐遁隐。文字是有印迹的。用竹笔蘸墨,舞动手指,那些文字便牢牢地驻留在纸上,消也消不掉。时间是有印迹的。从白天到黑夜,从记忆到现实的美好回溯,或是彻骨的伤痛。我的身体是有印迹的,它一点点向上拔长。

许多年之后,父亲追寻足迹的能力终于达到出神入化的地步。只要找到第一串足迹,走到半途,父亲的心中便会突然显现出那头失踪牲畜的形象。你瞧:那头花脸奶牛晃动着庞大的身躯,这儿吃一口,那儿啃一口,在林草相间的草地上晒上一阵太阳,接着向着向阳的草坡悠哉优哉而去;那头耕牛在向阳的青㭎林中散发出浓郁的恐惧之气,它竖起尾巴,飞跑一阵,再喘息停驻片刻,它闻到了豹子的气味,或者一头棕熊吱吱嚓嚓路过时把它吓住了;那头白色的马全身充满亢奋的青春骚动之气,它在吃草时都显出很不安分的样子。随着父亲体悟能力的滋长,有时他根本不需要埋头寻踪觅迹,从第一串脚印可以判断出由脚印串联的道路,清晰地明确地伸向了未知的远方。有时他凭着感应也能把失踪的牲口找回来。令人感到恍惚的是,如果一只山羊走丢失了,而凌乱的足迹在一处岩崖下完全消失时,他便屏神静气地站在最后的那串脚印之上,不久,心中生出自己是那只山羊的感觉,于是,他的脚步开始琐碎细密,身子也跟着变得轻巧,他像一只山羊般攀岩越岭而去。大牲口的感觉来得迟缓一些,对着足迹不断强化各种感官体验之后,这才生出马或牦牛附上身的感觉。有时,他真的会觉得自己就是那头动物,甚至忍不住双手踏地,用四肢攀爬而上。这一出举动,令他本人都感到害怕。有一次,父亲昂哧昂哧埋头翻过垭口,再窜到一处泉眼处时,父亲发出了牛一样的惨叫声。而且恐惧的气息深深裹住了自己的身心。果然,草滩上洒着一滩鲜血,黄牛被豹子咬死了,并且吃掉了半边躯体。父亲的泪水滚滚而下,被电击般的颤栗掠过身子。回到家时,父亲脸色苍白,像是大病了一场。母亲问父亲怎么了,是不是遇到了赞神,父亲摇摇头,并不说话。他只是说自己很累,然后倒头而睡。对于习惯于藏牲口的赞神,父亲的确没有真正正面遭遇过,但有两次,当他寻踪来到一处峻伟的山崖前时,他强烈地感到了一股阴冷之气。牛蹄印彻底消失了。牛不可能攀上岩崖,也不可能钻入地下。父亲知道它是被赞神隐藏起来了。他转身就回。回到村子之后,给那家人说,你们的黄牛被赞藏起来了,燃上一堆供养赞神的桑烟吧,我再去找回来。第二天下午,那家人攀登到村子前边的山头去煨桑。父亲也直奔那处断崖前。果然,那头黄牛正摇头晃脑地等着他吆赶回家呢。

在学校里,当我把自己的五感六觉都写下来,化成一行行五彩缤纷的文字时,文字里透出的魔幻之气一下子把老师震住了。这孩子有灵气呢还是中了邪魔?当我感应到老师向我走来时,我早已做好了应答的准备。我告诉老师,这一切都是我想象虚构的,只是灵感一时的喷发。于是,老师当着全班同学的面,大赞我的写作才能。由此,老师也堕进了文字的魔力陷阱。他也开始写诗。偶尔还来找我切磋“技艺”。我从心里感到好笑,但是外表还得装出很严肃的样子与老师相互交流体会。

后来,父亲不再上山寻踪觅迹了。别人只要说出那失踪牲口的特征,他用心冥想一下之后,就能说出那牲口在哪里。别人上山寻找果然就能找到。如果被豹子或豺狼吃掉了,父亲便说在某处死了,至于是否把吃剩的骨肉背回来,你们自己看着办吧。那家人不相信,上山寻找,居然与父亲说的一模一样。

就这样,我的父亲成了一个神秘人物。甚至有人猜度父亲可能是某个神圣人物的转世。父亲听了哈哈大笑:我不信的,我是按着科学规律来的,不过,我终究还是你们的头领啊。头领?有人反驳:可不能用旧社会的称谓。父亲再次朗声大笑:不都一样嘛。

唧唧喳喳的麻雀在院外的树上吵闹不休。我问父亲能否找到鸟道?父亲笑了。父亲说,鸟道不仅在树枝上,也在地上,还在空中,它们交织形成了一个若有若无的网络世界。我问父亲那你能找到吗?父亲说,这有些难度,但也不是太难,只要找到规律,什么都是可能的。之后,父亲把画眉、杜鹃、灰雉等飞禽的道路,也纳入了自己探寻的范畴。我看到父亲时而仰头望着天空匆匆而行,时而埋头蹲在地上研究那些细密的鸟迹。父亲在密林中在田野里,一边伸鼻闻嗅,一边躬腰驼背碎步行走。当某个动物像沉默孤独的人一样,一直在一处地方密集活动时,父亲有时安下套索,将它套住。套索有两种,一种是套腿脚,一种是套脖子。被套住脖子的动物越拉扯,绳索箍得越紧,死得也更快。套住腿脚的,因为误踩陷阱,活扣弹开,绳索缚足,弯曲的木杆弹升绷直,猎物就被高高悬吊在木杆之上,如果父亲几天不来查看,它就饿死了。父亲并不贪婪,只是偶尔猎取一只兔子或一只色彩美丽的雉鸟,给家人打打牙祭。

我问父亲能否探寻人的足迹?父亲说,人迹太难了,因为人是最狡猾的动物。人如果不想让人家知道,他总有办法制造空档、假象,让你误入歧途。人是多么善于表演哟!如果他不想让你知道行踪,他会完全淹没鞋迹。父亲问,你知道这世界上谁最坏吗?我说豹子吧。父亲说,人啊,在所有生命中,人对土地对其它生命的伤害最大。况且,你探寻人的道路干啥呢?我只是认真地盯着父亲。父亲突然笑了,说:哦,我知道,我想制造更多的文字迷宫,是不是?我不置可否地笑了。父亲说,人不会让自己消失,每个人都想显示自己的能耐呢,深怕别人不认识你,不知道你这个人。对于人,你要学会善于观察他的言行举止,还要穿透眼睛这个心灵之孔。如果你这样做了,会对那人有了七成的把握。

哦。窥测人心太难了。编造人心的故事也太无趣了。我说。

父亲哈哈大笑,笑过了,说:你在做自己力所不逮的事情。

我突然发现父亲眼窝深陷,颧骨突出,满络腮长着乱草般的胡茬。

我的父亲在无尽的岁月里,在寻踪觅迹的旅途中日渐苍老了。

对于父亲衰朽的样子,村里人说,你阿爸消受不了别人给予的财物呢,现在,报应显现在身上了。我想,这只是不怀好意或妒忌的想法罢了。我的父亲凭本事而活,那些财物也不是巧取豪夺而来,为何无法消受呢?

父亲最后一次上山寻踪是阳光初次照在村庄里的时候。父亲背了一只褡裢的食物。

母亲说,没看见有人来求你啊?你要上山去寻找吗?

父亲轻描淡写地睨视母亲一眼说,你知道啥?我这次耽误的时间可能很长,你别计算着我回来的日子。

父亲穿过石头砌成的沟渠,从村口千年的核桃树下走过,从水磨坊上边掠过,再转北,沿顶贡山而下,接着又攀上了密林与草地相间的山梁。

父亲再也没有回来。

有人说他还在寻觅着神秘的足迹,翻过了千山万水,至今还在寻踪而行。也有人说他早成了虎豹的食物,死了。

我不相信。我的父亲一定还活在遍布足迹的另一个世界里,他只是一时迷路而已。再不济,他也会逆溯自己的足迹回来,最终回到家中。我想给父亲看我的日记,看我如何把他的人生足迹写进神彩飞扬的文字里,那些文字也一天天生长,并伸延出各自的道路……

《寻踪》——格绒追美微小说系列之一

格绒追美,藏族,中国作协会员,四川省作协副主席,中国少数民族作家学会理事。已出版长篇小说《隐蔽的脸》《青藏辞典》,中短篇小说集《失去时间的村庄》,散文、随笔集《神灵的花园》《在雪山和城市的边缘行走》《青藏时光》等。长篇小说《隐蔽的脸》由Aurora Publishing LLC翻译成英文出版。现任四川省稻城县县委书记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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白玉老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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